迷野

初见冒襄之时，还是崇祯十四年的春天，那时天很冷，我却穿着浅薄的红裙，为他唱了一曲弋腔曲剧《红梅》，他和其他男人一样，对我大加赞扬，后来，他说我“咿呀啁哳之调，乃出之陈姬身回，如云出岫，如珠在盘，令人欲仙欲死。”

呵，不过是出梨园戏曲，便欲仙欲死了。

但他是我相中的男人，不为别的，只是那时的我以为他是个良人。于身世，他是书香世家；于才华，被誉为初唐王勃；于人品，性温良忠爱国；于能力，复社四公子之一。这样的男人，我甘愿嫁作他人妇。

他也很喜欢我，离别之时牵着我的衣袖，含情脉脉的与我相约八月时节再相见。

只是相中，却不代表喜欢。我心里一直有个人，名为邹枢，我俩是一见钟情，可奈何我身世沉浮，命不由己。我被老鸨卖给了贡若甫，纳为妾室。

可他那正房，却实在是容不得我，我备受虐待好不容易才虎口脱险，重得自由，却见到我那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已经变了心，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，好不美满。

我从那时起，心便凉了半截，天下男子大多薄情寡义，配不上我的倾心。

眼见天色渐沉，冒襄还把脑袋从马车小窗里探出来，对我恋恋不舍的回望，像个呆子，哪里有点才子模样？我轻笑着转身慢慢踱回凉亭，进到我的小小梨园去。

可未曾想到，秋天，我还未等来冒襄，便被豪家掠去。那时我心里是十分害怕的，好在我幸运，逃出生天，冒襄来找我，那时我仓皇无度，只得昏了头动起了嫁给他的念头。我甚至冒着兵火之险，拜见了他的母亲。

那时，我俩十分亲密，缱绻缠绵。他承诺我定会娶我，只是家事繁多，丧乱频发，以此耽拖。我们之间的约定，他终是辜负了。

我恨他的懦弱缠夹，毫无担当。只是大抵我命数已定，注定做不了待月西厢的佳人，却成了各路“英雄”之间的交易物品。我内心难掩失望，才色双绝如何？慧心纨质如何？淡秀天然又如何？我注定是一介女流之辈，无法左右我自己的命运。

崇祯十五年仲春，我被田弘遇带到了京城。他本意想让我入宫争宠，可奈何崇祯帝国事操劳，根本无心填纳后宫，我又被退了回去，成了田弘遇的妾。

命运兜兜转转，我已无力抗衡，直到，我遇到了他，这辈子和我纠缠最深的男人。

后世有人说我和他相见的那场家宴“出群姬调丝竹，皆殊秀。一淡妆者，统诸美而先众音，情艳意娇。”这淡妆者是我，让吴三桂“不觉其神移心荡也”的也是我。

我是名妓，一生阅人无数，尤其是男人，他们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心里是些什么花花肠子，所以那日里看到吴三桂眼中的征掠神情，我便明白，这个男人对我的野心。

说实话，我很厌恶这样的神情，把我看做一样可以让他们声名耀现的玩物，但相比于田弘遇那个老头，吴三桂这样少年英武的将军倒是更合我意。

我太明白该如何对上男人的胃口了，我与他眉目传情，无尽讨好，几乎是使了浑身解数，化百炼钢为绕指柔，果然，他上钩了。他向田弘遇要了我，还给了他两千两谢礼并应允他全家安康。

崇祯十七年正月，李自成在长安建立大顺政权，年号永昌。之后，他亲率大军渡河东征，杀向了北京。

三月初，李自成兵临宣府城下，京城危在旦夕。崇祯帝诏封吴三桂为平西伯。此时吴三桂是辽东总兵，驻守山海关。吴三桂接到勤王旨令，统兵入关，当了离山海关不远的河北丰润时突闻噩耗，京城失陷，崇祯帝自缢身亡，他又带兵返回了山海关。

四月初，吴三桂亲率所部进京谒见新皇帝李自成，准备与其合作。但途中又听闻大顺军在北京捉拿大批勋贵高官，拷掠追银，他父亲吴襄也在其中。不巧，我也被李自成的部下刘宗敏俘虏，后来得知吴三桂因此事勃然大怒，厉声喊到：“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，何面目见人耶？”

随后，他当即挥师，第二次返回山海关，降而复叛，投于清军之下，自此，山海关大开，大明王朝一夜亡国，史称“冲冠一怒为红颜”。

可我实在是委屈，我何德何能当这“红颜祸水”的名头？我被俘虏实属无可奈何，若我会些护身之法也全不能遭受那般屈辱，吴三桂又怎会因此看清李自成的草莽本性？更妄提关外秣马厉兵的满清十万大军。

鼎湖当日弃人间，破敌收京下玉关。

恸哭六军俱缟素，冲冠一怒为红颜。

红颜流落非吾恋，逆贼天亡自荒宴。

电扫黄巾定黑山，哭罢君亲再相见。

大概世人都喜欢那些和艳情相关的故事，才非要我做个他们心目中的亡国妖物吧。

后来，我一直跟随吴三桂辗转征战，随侍军中。吴三桂平定云南后，我也入了吴三桂的平西王府，随居昆明。

只是这男人啊，本性都淫乱，吴三桂权财两得，穷奢侈欲，还建了所安阜园，买了许多年纪尚轻的小美人，那院子里的清灵笑意，和我当年所处梨园实在是太像了。

美人终会迟暮，我明白自己已经年老色衰，恩宠再难回。这一生，我遇见过太多的男人，每一个都不是良人，更不是归属，我实在是厌倦，更感到全身恶寒一般的空虚与无奈。

权利，是每个少年英雄梦想得到的东西，功成名就，志得意满，人心凉薄。我和他，无可避免的日渐疏远。

他还做他的平西王，我，就斩断情缘，皈依佛门吧。

当了女尼之后，日子清闲许多，我日日念经诵佛，才道是繁花落尽。

直到我听闻城破的消息，那个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男人终是兵败如山倒。我看着漫天降下的冷雨，感念人世飘零，心死的沉入滇池，终结了我这零落的一生。

半世浮萍随逝水，一宵冷雨葬名花。